中国的文艺队伍,女性被封杀了几千年,连班昭、蔡文姬这样的显赫人物也只能以某某妻的名义出现。封建枷锁一旦打破,女子们不但可以随处展现窈窕美艳的腰肢,更能显露峥嵘才气,巾帼不让须眉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,风流韵事也就接踵而来。
以记录民国掌故著称的郑逸梅先生第一次见到周炼霞时就乱了方寸,说她体态清丽婉转,如流风回雪,是女画家中的第一美人。偶然看到民国杂志中刊登过她的一帧摄影,一袭素雅旗袍,轻盈婉丽的身形半隐于纱帘之后,面容白皙、秀雅脱俗,略微上挑的嘴角浮动出万种妩媚,令人心头顿生怜惜,惊讶娇美到如此含蓄依然能夺魂摄魄,难怪逸梅先生说眼中人是画中人了。周炼霞生性豁达、不拘小节,在豪门显贵、书画名流之间游刃有余,上海滩多到一天有四五家报纸登载她的绯闻轶事,各方名士争相追捧,这位春申浦上风华绝代的尤物得了个“炼师娘”的艳称,她自己却一笑置之。
炼师娘14岁拜在朱祖谋门下学词,同时跟随郑德凝学画,才情天资都是第一流的人物。不到20岁画名蜚声海上,诗词交口传唱,成为与张爱玲、苏青、潘柳黛等人齐名的才女。冒鹤亭、许效庳这样的诗坛名宿都对其推崇备至,称“画苑中人,论诗词,周炼霞第一,愧煞须眉”,更有人赞誉她的词“咳吐珠玉,可以乱漱玉(李清照)之真”。后来得到吴湖帆的点拨,周炼霞画艺精进,浓淡点染之间仿佛是前代名流的还魂。而吴湖帆的《佞宋词痕》有了周炼霞的润色捉刀,也变得韵味隽永起来,这是吴湖帆众多弟子中“炼师娘”的过人之处。
几年前在上海的一户老家看到周炼霞的画作,色彩斑斓的花丛中,妙龄仕女舞扇扑蝶,线条婉转轻盈,流动的全是高华气派,没有清末流弊中的阴柔羸弱,也没有张大千的浓丽艳俗。左下角写着四句诗:“三月江南雨乍晴,百花流艳照香城。芳心也妒双飞蝶,不解春愁过一生。”画也流美,字也清秀,久久驻足凝望,看成了她自己的传神写照。我很遗憾无缘读到炼师娘的《螺川韵语》,据说郑逸梅先生曾见过她晚年亲手录存的簪花格,真是羡慕,不知那本珠圆玉润的诗词集后来下落何处。时常能想起她那首沁人心脾的小令《寒夜》,久而成诵:“几度声低语软,道是寒夜犹浅。早些归去早些眠,梦里和君相见。叮咛后约毋忘,星华滟滟生光。但使两心相照,无灯无月何妨。”可惜这样妙曼的辞藻未能引起“文革”小将们的共鸣,硬是从词句里分析出了周炼霞眷恋旧社会的黑暗,不要新社会的光明,批斗拷打,活生生毁坏了她一只清澈明媚的眸子。玉叶凋残、花容受损,想来令人悲慨莫名!然而豁达通透的周炼霞似乎早已参透这世事无常,依旧宴坐高会、诗文酬唱,心手双畅、文采纵横!只是从那时开始,她的画上多了一方来楚生刻的印章——“一目了然”。
据说晚年的周炼霞依旧光彩照人,举手投足,不失当年风范。美人迟暮非但没有引动悲凉,还有苏渊雷先生这样的风雅人物用“七十犹倾城”来称誉她。一位友人索其近照,周炼霞回寄了两首《卜算子》,有这样几句:“已是丑奴儿,那复罗敷媚?绿意红情得暮春,弄影全无谓……”炼师娘真是骨子里透出风韵,连拒绝人家都来得如此美艳动人!
倾国倾城最终随风飘落,2000年,周炼霞走完了92岁的华美人生。时至今日,我依然四处寻觅着《螺川韵语》的踪迹,却只能偶遇其中的吉光片羽。独对千金怀一刻,纵一刻,也千秋。走过上海嚣腾喧闹的各条街巷,我总是提醒自己:这里断然不会再有炼师娘这样的红颜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