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上闺秀画家,算是海上画派的一个分支,“海上”不仅指上海,也包含江浙一带的画家。像出身上海的杨雪瑶、包蕴等,杭县的陈小翠、江采;常州的陆小曼和吴青霞;苏州的潘素等,都是活跃民国时期不可忽略的女画家。本文谈及的周炼霞,祖籍江西吉安人,长于湘江之畔的湘潭,十二岁岁随父移居上海,其父周鹤年也好丹青,她十六岁拜名画家郑德凝为师,后从晚清四大词人之一的朱孝臧学词,又从徐悲鸿外舅、蒋碧薇之父蒋梅笙学诗。不到二十岁岁就蜚声海上,为王星记、怡春堂、九华堂等笺扇庄作画。她擅长仕女人物和花鸟画,她的《葫芦双禽》、《紫薇松鼠》、《翠竹仙鸟》,以及水仙、牡丹、兰草设色靓丽明艳,灵动鲜活呼之欲出,笔致清新雅正,自有一份蕴藉;看她的《寒灯夜吟图》、《理妆图》、《焚香记》、《吹箫引凤图》等,她笔下的女子仪态万方,眉眼俏丽,神情明快,端凝娴静,既有海派绘画的入时入世,雅俗共赏,也不失古典文人画的意趣。
(张大千左五、周炼霞左三、李秋君左六、顾青瑶左二等摄于一九四六年)
上世纪三十年代她加入冯文凤、陈小翠、吴青霞等人发起成立“中国女子书画会”。 1936年,她的画被选送加拿大第一届国际艺术展,获金奖。随即被英国及意大利出版的《世界名人大辞典》载入其画传。由于才艺过人,容貌姣好,亦善交际,在沪上文人墨客间颇得艳名,人称“炼师娘”。除画画之外,她亦擅填词赋诗,早年她就有《小螺川诗稿》问世,属于自费印刷赠送,如今难觅踪迹了。但从上海三四十年代的报刊可以寻到诸多诗词和文章(如喜欢他的诗词请阅刘聪著辑的《无灯无月两心知》,诸多诗词囊括其中)。上海的多家小报,也常刊登其绯闻逸事,俨然一位社交名媛。像与冒鹤亭、许效庳、吴湖帆、瞿兑之、张大千、郑昌午、唐云、谢稚柳等沪上艺坛名人对其的溢美之辞,可见其倾倒众生的魅力。
她才思敏捷,锦句常脱口而出,像七律《手笼》——“手笼”是女式裘皮大衣配套的服饰,可暖手,也可作袋包用,她以此为主题,写得不落窠臼。“常共貂裘觅醉吟,相携不畏雪霜侵。浅深恰护柔荑玉,开合频牵细练金。密密囊中藏粉镜,依依袖底拥芳襟。旗亭酒冷人将别,一握难禁暖到心。”她有首词《清平乐》:“泥金镶裹,闪烁些儿个,引得神仙心可可,也爱人间烟火。多情香草谁裁,骈将玉指拈来,宠受胭脂一吻,不辞化骨成灰。”以女性吸烟为题材,表述浅白活泼,却充满奇思妙想。另咏风帽有佳句:“覆额恰齐眉黛秀,遮腮微露酒涡春。”另有那首小令《寒夜》描述孤岛时期,因资源紧张实施灯火管制。“几度声低语软,道是寒夜犹浅。早些归去早些眠,梦里和君相见。丁宁后约毋忘,星华滟滟生光。但使两心相照,无灯无月何妨。”笔调欢愉,微讽中不乏寓意。她曾与吴湖帆交好,画艺越发精进,据说吴所著《佞宋词痕》中有不少是周炼霞润色甚至代笔的。名士冒鹤亭说,湖帆作词当周炼霞的徒孙都不及。
难得的是周炼霞对新文学也有浓厚的兴趣,海豚出版社(2010版)的《遗珠》即是她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发表在《万象》的作品结集。其中的《佳人》还入选谭正璧1944年编选《当代女作家小说选》,与张爱玲、苏青、潘柳黛、施济美等知名才女竞相辉耀。小说《宋医生的罗曼史》讲述了几对青年男女的情恋纠缠,一波三折,颇具戏剧性,尾部出乎意料,并流露出青春伤逝的怅惘。《佳人》中将一位单恋的诗人刻画得很成功,偶拾女子靓照,竟脱胎换骨般重塑形象,四处寻觅不断接近,将其秀发珍藏,伊人却要成婚,终化作南柯一梦,诗人兀自又颓废起来。《遗珠》在这部书中篇幅最长,塑造了一位乡下童养媳脱变为都市新潮女性。主人公定珠的命运随着身边的男人流转,有过童养媳的虐待,进入都市成为学生,与年轻老师相恋,却被恋人好友设计拆散,恋人客死他乡,她私自生下孩子,送到乡下,回到不爱的男人身边,为了孩子的安宁和幸福,又委身于另外的男人。小说在情节上丝丝入扣,字里行间透露着宿命的伤感。这类小说的题材独特,立意上的卓而不俗,周炼霞不是专业作家,却也写得别具风采,对于世间人情,颇有通透的智慧。
周炼霞的情路也不是一帆风顺,第一任丈夫松江邬姓,不久即离婚了。其父故后,,又与杭州高鬯山成密友,终无果,最后情定徐晚蘋为妻,生子女数人。徐晚蘋好摄影,擅拍风景照,如果拍人物便以妻子为模特。1929年夫妻俩出版了《影画集》,收录了徐的摄影,周德绘画,作为二人婚后的纪念。徐还喜欢跳舞,与影后胡蝶共舞,也不忘在回忆中津津乐道。在当时的《社会日报》他有“舞选新咏”的连载,常对各舞场的当红舞女品评解说,还以舞场为背景在《万象》上发过名为《红美人》的小说。徐曾长崎供职于上海邮政局,上海沦陷后,徐去了重庆,光复后被派往台湾接管邮局。原本以为只是小别,时局却动荡不已,却落得几十年天各一方。
新中国成立不久,上海中国画院成立,周炼霞在上海画院担任高级画师。在风起云涌的六十年代末,她也逃不过遭批斗的命运。据说她从不写任何人的大字报,从不揭发别人。每次挨斗时,只是口中念叨“我有罪我有罪”,其他一概不说。最后给她定罪的证据,谁会想到,居然是名句“ 但得两心相照,无灯无月无妨”,说是她“不要光明、只求黑暗”在那个疯狂的年代,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。吴湖帆住院手术,得知自己收藏的书画文物被掠一空,自拔导管饿死;瞿兑之被污判刑,瘐死狱中;同行姐妹中,陈小翠在家里开煤气自尽,庞左玉在学习班跳楼身亡。周炼霞被红卫兵殴打,一目受伤,几乎失明,她却不曾有轻生的念头,而是请人刻了两枚印章,一枚用楚辞句“目眇眇兮愁予”,一枚用成语“一目了然”,后来还将之钤在其书画作品上,可见其处世的态度与个性。
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,她与徐晚蘋取得联系,在美国他们重新办理了结婚手续,并在教堂举办了钻石婚纪念仪式。晚年她的眼疾被医好,明如初。她又重执画笔,再入丹青世界,她的山水画《洛城嘉果图》获得洛杉矶市长特别奖。此后她与徐相厮相守,把暮年过成花样年华,携手走完最后的旅程。